覃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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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逢恩 | 儒冠多误身

顾逢恩顾成儒

文/覃浠


他姓顾,却生来是个书生。一辈子最向往的就是一朝登科,踏遍长安富贵花。

他总是跟在萧定权的身后叫殿下:“我们家殿下日后是要成为圣主的。”

放榜那日他站在皇榜前少年意气的叫嚣:“我中的就是和他们不一样!”

彼时少年热血,张扬且随性,眼神里皆是光亮。那一年,他一身儒生衣服还未褪去,父兄还未战死沙场,他跟在太子萧定权的身边,飞扬跳脱地笑着闹着。那会儿的前路对他们来说虽然暗淡,但还有光亮。顾家的军功有父兄顶着,他只要安心的待在太子面前,做好一个兄长和臣子的本分就够了。


就好似许多年前,他们策马于田间:“有忠志之士往身于外,侍卫之臣不懈于内。我会留在殿下身边,辅佐殿下,做万世明君的。”

“天字四十八号,顾逢恩。”

“嘉义伯穿着绫罗都在泥里滚,这衣服,就这么金贵吗?”

“这不一样,”他笑言,“穿上这身衣服,日后我就能中进士,就能靠自己得官位。”

“逢恩,好好考,不要走。”萧定权醉酒抱着他嘱咐。

“殿下,臣听殿下的。”他喃喃答。

“第二列第九个,顾逢恩。那三个流光溢彩的大字。你一定得把我名字给改了。”

“纨袴不饿死,儒冠多误身。”

“逢恩逢恩,怎么听怎么像白吃国家饭的谀臣,我就要改成成儒!”

“离我远点,那么多人中的,哪有像你这副样子的。”太子嫌弃道。

“我中的,就是和他们不一样。我中的,就是比他们都值钱!”


他名逢恩,和他兄长承恩一样,一辈子都带着皇家的恩泽。可却又有些不同。他的兄长一辈子都承载着恩泽,却不似他,只是相逢。相逢是缘,缘散之时这恩自然也就散了。

他曾在那日登科后,拉着萧定权要为自己改名:“我就要叫成儒。”

我一直私以为人如其名,人的命数早在被赐名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。

他那么想要待在萧定权身边,无非就是希望自己可以一直当一个文臣,登科及第,再展宏图之志。

“穿上这身衣服,日后我就能中进士,就能靠自己得官位。”

“我会留在殿下身边,辅佐殿下,做万世明君的。到时候,你要是有什么过失的话,我会像古往今来的名臣一样,拆指面刺。”


城墙下,他牵着马路过了萧定权。

“当时你说过什么,自己不记得了吗?”萧定权问。

“我会留在殿下身边,辅佐殿下,做万世明君的。”年少的顾逢恩骑在马上对着萧定权说,“等以后我入了仕,一定会好好辅佐你的。”

“我记得。所以我才要食言,”多年后他对着萧定权回眸,“我的功名已经没了,如果我现在再不走,当初的诺言,可就一句也兑现不了了。”

“去时终须去,再三留不住。这世,我又强留住过谁呢?”萧定权叹息着别过头,“去吧,儒哥哥。”


城门外,他三跪九叩拜别萧定权。

从小到大,他从未对自己的这个太子表弟行过这么大的礼。

在此之前,他们曾坐在城墙上促膝详谈。他们说起了少年时那次策马于田间的约定,说起远在边关的顾将军,和前不久刚刚战死在沙场的顾承恩,以及他们所向往的清平盛世。

“为父也曾想全你天真,想好生把你送回京城。继续伴殿下左右,陪太子读书。可天不遂人愿,你终究还是回不去了。”

那座城,是个谜。城外的人想进去,城内的人想出去。无论是哪边的人,总会时不时的登高远眺。可无论他们怎么登高怎么远望,他们最多也只能看到那座高高厚厚的城墙。

他曾坐在那高高厚厚的城墙上与萧定权促膝详谈,至少在那夜,他坐在这城墙处,远眺过,亦回首过。回首可见点点烛火,远眺却只有一片黑暗。可那会儿,他还是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奔向黑暗。哪怕明知前路艰险,哪怕明知再无退路,却仍旧赴汤蹈火甘之如饴。

“孩儿再无回京之意。愿为这江山,为太子殿下,承袭我顾家英雄血脉,沙场历练,虽死无憾。”

“天子敕曰:嘉义伯顾逢恩,戍位忠正,英才天纵,守卫诚宜,以安社稷,加封其河阳侯。钦此。”

也是在那夜之后,他别了萧定权,烧了贡生服,了了改名愿,辞了荫封,千里奔袭,投奔了他这辈子注定的命数。

萧定权说自己这一辈子从未留住过谁,可他又何尝留住过谁呢?从小到大,他所求的所盼的,哪一件不是镜花水月,到头来只是一场大梦。


他们的命运,自他们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。

他姓顾,太子姓萧,哪怕他们曾经站在彼此最近的位置,却终有一日会站在彼此的对立面。这是他们的命数,他们无处可逃。

他这一辈子,从决定用假军报敲开落锁宫门那夜就已经无法回头了。

那夜之后,他入科举,登科及第。又被除了功名,此生再不得入科举。他无军功,亦不能科举,唯一傍身的还是皇上给的荫封。

他曾经最讨厌这份荫封:“逢恩逢恩,怎么听怎么像白吃国家饭的谀臣,我就要改成成儒。”

他为此大醉,在恩师的灵前对着萧定权大哭:“三郎,我再也不用你给我改名字了。”

第二日酒醒,他便烧了曾经视若珍宝的贡士服。随之一起烧掉的,还有那个在皇榜面前含泪叫嚣的少年,和那句满怀豪情的“我中的就是比他们金贵”。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。


如今细想,也许他那夜三跪九叩拜别的,不止是他的表弟萧定权,还有这座城,以及曾在这里有过豪言壮志要中举登科一心想要成儒的少年,那个在风雪里手持军报敲开下钥宫门的嘉义伯。


陛下说他带头滋事,妨碍国典,剥夺了他的本科功名,和终身参试的资格。

“纨袴不饿死,儒冠多误身。”

“逢恩逢恩,怎么听怎么像白吃国家饭的谀臣,我就要改成成儒。”

“三郎,我不用你给我改名字了。”

“君子之泽,三世而斩。从尊祖、令尊、到尊兄已经是第三世了。没有了军功,你顾家还剩什么,没了顾家,太子殿下还剩什么。”许昌平说。

他气得拿剑划开了那人的衣服,却露出了白色的贡生服。

那年,他也曾穿着这件衣服赶考:“贡生,天字四十八号,顾逢恩。”

“往长州,是你此生唯一的出路。”那人微微躬身作揖。


鹤唳华亭整部剧内,除了陆文昔,我最心疼的就是他了。

从前读辛弃疾生平,见人弃文从武,无非是寥寥数语。若非是一点点目睹着逢恩如何从少年变成书生,再蜕变为武将。我当真不知道这其中的艰辛。

他原本,是个多么明朗的少年啊。

“久闻嘉义伯宁可食无肉,不可居无香。”

“千乘之尊,天下供养。”

他也曾和萧定权玩闹,拿着给陆文昔特制的香调侃太子:“这梅花香自苦寒来。”

萧定权无可奈何的接过香盒:“香从你身上来。”

时隔多年,李明安笑言:“三年历练,已有令尊风范了。”他早已脱胎换骨,只有这香,依旧戒不掉。身在长州,送给萧定权的信也依旧熏着龙涎,遇到好的麝香也依旧挪不动脚步。

就如同那个报国梦,即便不是贡生做了武臣也要以身报国。殊途同归。


当他听到萧定权在两军阵前自废太子之时,当他在萧定权面前自刎的时候,我想他定是后悔了。后悔当日为了自己心中的一腔热血就离开了都城,后悔那日终究是妥协做了自己最讨厌的武将。从此金戈铁马,马革裹尸。

这是他们的命数。无论他们怎么挣扎,走不出,也看不破。

范仲淹有诗言曰:“长烟落日孤城闭。”大抵如是。


世间万事最有趣的,莫过于当局者并不知晓自己的结局。可当事情终了的时候,人们才会发现,这世间最有趣的,就是我们那份不知天高地厚的决心。

我们总以为命数掌握在自己手里,可最后却不得不承认,天命如此,我们都逃不过。

他逃不过顾家金戈铁马的一生,萧定权也逃不过皇家的尔虞我诈。

逆风持炬,最终葬于风雪,这是他们既定的命运。


“父亲被围时,身边跟随的天长卫,他们最终皆毫发无损,当我赶到之际,他老人家浑身插满金矢,靠坐在一颗枯树下,身上爬满虫蚁。英雄,当战死疆场,而非死于宵小之手。”

“武德、武威、广武、兴武、震武、英武,再加上东宫卫,七枚方塊,七张兵符。殿下既腰围万余兵,为何迟迟不肯作为?”

“长州城已定,再无后顾之忧。兴师京城,刻不容缓。”

“你居然为了阻止我兴兵,自己废了自己!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我将皇位捧献于你,你却如此践踏我的心意。将这大好河山,弃若敝屣,为什么?”

“因为我害怕!”萧定权哭道。

“早知你今日如此软弱、如此无能,如此妇人之仁,我父、我兄、我顾军帐下万千将士,还有你的恩师,你的忠臣,他们何苦为你战斗,何苦为你浴血,何苦为你牺牲!”

“我顾军帐下,谁人无妻子父母,抛家舍业,来此边疆绝欲,饮冰凿雪,损臂折肢,断头洒血,所谓何来?难道不是为见殿下有朝一日,澄清宇内,使天下太平,文化昌荣,使老有养,幼有恃,父母慈,子女孝。君王检,臣子恭,使我朝教化风行万里,使我朝余泽惠及百代?”

“我此番前来正所谓,自投罗网。”

“全都是你的错,都是你的错!”多年前他在老师灵前对萧定权说。

 “殿下今日所作所为,陛下当真以为会是对,这天下当真以为会是对。臣不会以为殿下愚昧,但青史不会如臣这般想。你我生存其中,谁也不要妄想脱逃。”

“我不相信!”萧定权也吼道,“青史尽数成灰!”

他站在土城墙上,眸中含泪:“你不会不懂,君王并非因为失去民心才失去天下,是因为失去天下才失去民心。”

“你我大概都看不到了,那就留待后世去评说吧。”

拔剑前,他问:“殿下,果真不会改变心意了?”

“用你的剑,刺过来吧。”

他,如何舍得。

“否则就算你击退王军,挟我归京。我坐上那个位置,我依旧不会放过你顾家满门。”


昏迷前,萧定权躺在地上向他致歉:“儒哥哥,对不起。我最后的话,并非出自真心。我会叫陛下善待你的妻儿。”

末了,萧定权缓缓闭上了眼睛:“如果能回到过去,我一定不会放你走。”

“你去哪里啊?”萧定权拉住他问。

“臣会一直陪着殿下,一直到,殿下成为万世明君。”

“爹爹,难道孩儿当真不能再见殿下一面吗?”

“本来还想更早一点的,回去给他过个生日。”

“回去也好,回去就又能在一起,跟从前一个样。”

“这可千万不能打开,”他右手抢过香盒,“我先帮你收着,到时候,咱们一块打开它。”

到时候,是什么时候?


“儒哥哥,对不起。”

“不是你的错,我们都不怪你。”

“醉话。”


但以往者,更说何益。

土墙上,无论萧定权和他说了什么。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,所谓的顾家满门,如今剩下的也只有他顾逢恩的妻儿罢了。

君子之泽,三世而斩。倒是一语成谶。

想当年威名赫赫的顾家,如今却只觉得悲哀。


“无辜,有辜,他们都已经死了。他们三年前就该死了!殿下三年前的仁慈,又何曾改变过他们的命运?三年又三年,殿下还要一误再误吗?”

“能活三年,他们就没有白白供养我这么多年。有的事是我不为,有的事是我不能,直到今日我才发现,有的事,是我不能为。”

“你不会不懂,君王并非因为失去民心才失去天下,是因为失去天下才失去民心。”

“你我大概都看不到了,那就留待后世去评说吧。”


日暮苍山远,天寒白屋贫。柴门闻犬吠,风雪夜归人。写到此处,总觉得还有千言万语要说,可提笔才发现又不知该说什么。

大概是欲说还休,却道天凉好个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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